那时的日子
(一)生命里的一条河
又看到黄叶纷飞的深秋景色,我不禁想起哪一年的我曾经在这样伤感的季节里对母亲说,什么时候,你再带我回去看看长江吧。
如今,当初吵着要永远记得那条长水的孩子,已经渐渐地在长大、在忘却了,只是一瞬间想到当年爷爷站在村口蹒跚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楚。
那些蜿蜒的小路早已变成了冰冷的水泥,那些多姿的柳树也已变成了精秀的木艺,可我感谢那些在江岸上奔跑的日子,感谢生命给了我一条河。
我生逢九零,出生在一年的岁末冬初,一天的午夜未央之际。那段童年,那段倚山傍水、落英缤纷、雨打琴弦的时光,那似醒非醒的睡眼,抹着浅绿色的影。童年在眨眼间就这么静悄悄地碾过了一年又一年,平凡,而不平庸,孩子扑着洁白的翅膀微笑着走过四季。
那是一个村庄,叫恒星六队,名字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它的代表物该是长江吧,长江长江,像一颗恒星一样照耀着村庄,永不动摇。
在江边长大的孩子,没有谁是对那条长流没有感情的。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幸福,被人牵着手在江边看波涛汹涌潮起潮落,在晚饭后的黄昏坐在亘上看风起云涌彩霞满天,和小伙伴们奔跑在江边宽宽的石块路上追蜻蜓折纸船放飞粉红色的愿望……闭上眼睛,水色天光接成一片淡淡的银色和水蓝,沙地田野稻谷菜园,卖菜的老奶奶推着板车缓缓地走,妇女抱着盆子在河边载笑载言,几个白须老头含着冒着烟圈的卷烟在摇椅上晃啊晃啊……一切景象包裹在那条很长很长的江内,隔着碧绿的高亘,四面江水奔流不息,日日夜夜守护着村人的安宁和幸福。
记事的第一个画面是一幅圣洁无比的雪图。那是在大年初一,自己似乎也只有半门高吧,仰着脑袋拉开门却是满眼的白雪,台阶上星星点点的黑的灰的岩石和墨绿色的草露着一点深色,雪地里依稀能看到昨夜放完炮竹后的红色小点,院子也是白雪覆盖的,只有柿子树的枝头能看到条条棕色的纹路,微风拂过时,雪花簌簌地从树梢飘下,落在雪地里就看不见了……我确是惊于这绝世的雪景了,那是自降世记忆中的第一幕,那幅白色如羽翼天国一般圣洁的画卷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在我脑中深深定格,这也是村庄最美丽的季节吧,一种从天而降的谦和之气油然而生。
村中最常见的植物算是柿树了。每家都或多或少种着几棵。每当深秋的时候,满村庄的橘色果实都在枝梢摇晃,会有鸟儿飞来啃食柿子,所以等到柿子差不多熟了,爸爸就用一支长长的竿子把它从枝头捣下来然后用棉花捂熟。也有那么几年,总有人来偷柿子,往往一夜之间,就没了一树的果实,我那时候很难过,悄悄在心里哭泣,可是我只有安慰奶奶这回没鸟来吃了,也是很好的。我上学以后,奶奶常常怕我吃不到柿子不习惯,总是跑几里路把柿子送到我家来,那红红的果子,是穿越了时空在把童年的味道带给我吧。
小时候的生活是很单调的,每天早晨起来很早,和奶奶延着大亘徒步去菜市场买菜,看太阳从山里慢慢升起来,看江面上慢慢地热闹起来,奶奶告诉我哪条是轮船,哪条是客船,哪条是渔船,现在想来,那是我小时候唯一接触的交通工具呢,像一片片白叶,漂浮在茫茫江水中,随风起伏荡漾。
下午照例是在玩的,有时候能碰上很多小朋友,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嬉戏闹腾一番便入黄昏了。更多时候其实都是我一个人在玩,侍弄些花草,种过荔枝,种过月季,种过竹子,后来确是全都死掉了,也不知道那些尸骸现在是去了哪里了,是不是哪年融于那片土地连同我小小的心就永垂不朽了呢?
女孩子总是没事就拿着石子在墙上写写画画的,我记得我曾听妈妈说王二小的故事,极受感动,用拼音抄在了哪块墙上,还画上了一个不成形的王二小的小小的光辉形象……我没上过幼儿园,不过很喜欢坐在爸爸膝上听他讲故事读诗歌,爸爸说我小时候是能背很多诗的,故事听到后来都能记住在哪一页,苦了他的是往往被我缠上就大半天都脱不了身了。可能是在那样美丽的村庄里吧,一切事物都变地如此温柔而美好,潮水静静覆盖心田,背诗学习便不再是件乏味的事了,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能那样地热爱着文字和画笔勾勒的浪漫,还有,就是长江的灵气吧,它让万物的胸怀变地宽广博大,赋予天地一种简单明亮而又温柔绵延的色彩和光辉,童年啊,长江,长江啊,童年,它们就那样地嵌在我轰轰而过的青春里了。
又想到当年坐在爸爸后车座上看到远方的爷爷蹒跚的身影了,我那时候总是想,我什么时候可能就真的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吧?我什么时候就真的要告别这个村庄告别我的童年奔向未知的远方了吧?如今一切都成真了,恒星村在前几年已经征用了,连同那栅栏围成的院落和十几棵柿子树,现已埋葬在工厂的废墟之下了吧?
那时花开花落,那时草盛荣枯。感谢生命赐予我那一条河,什么时候,你再带我回去看看它吧。
(二)我们曾经的家
回想起上一次离开家,好象仍是坐在爸爸的单车后座上,双脚由于伸直了就要擦地而微微抬着,这样一路沿着极不平坦的路把爷爷立在树下的身影缩地越来越小,最后丢在山亘的后面。
我们的老屋便在那树后。
爸爸说,那是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和爷爷一砖一瓦地砌起来的,三间房,加一个厨房和小茅厕。都是深红的砖片,就和儿童画里格子花坛的纹路一样,倒是多了些风吹雨打后的斑迹和不知几时用红石子涂抹的图画。那外墙突出一横不宽的台子,水泥的,晴天的时候晒些干菜与咸鱼咸肉,靠大门边是一个花盆,没有植物,多年不动,奶奶串门子的话就偷偷地把钥匙藏在下面。
堂屋顶上是条条房梁,燕子春天飞来,秋天飞去,年复一年。
我们的房间是常年不明亮的,不大的窗户和暗暗的隔虫纱让阳光无法毫无阻碍地照亮里间,所以我至今在脑中呈现的我住了那么些年的房间也还是灰黑的底色,没有时光渲染过的独特光亮,它似乎生来就深沉地很,不容一点脱离轨道的颜色混染了它的格调,我读书写字都不得不搬着小桌子在堂屋里。
暗褐色的地板,我曾在无聊的夜晚和奶奶在上面玩跳格子。木质的床和衣柜,上面零散地放着针线盒,搽脸香,风油精,扑克牌之类的琐物。床的两头是一根一根的木棍支起的,我常常就把腿从木棍的缝隙间伸出来,歪着头看电视。爷爷这个时候通常躺在另一张床上,眯着眼睛也不知在不在看。
另一个房间是太太住的,也就是爸爸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所以许久都空着,放些杂物。
我还记得太太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和爷爷奶奶像往常一样在里间,可是我整晚都觉得不塌实,硬是拉着爷爷过去看了看。进屋的瞬间,我们就呆住了,太太伏在地上,不知哪儿伤了,一地的血,月光从窗口洒在太太的白发上闪着斑斑迹迹的红光。
这以后太太的伤渐渐好了。印象中是那样一个明媚温暖的午后,被褥的棉絮在阳光里若隐若现地飞舞着。奶奶帮她拆下了绑在头上的纱布,可是太太痴痴地望着散了一地的白布,哭。我问太太怎么了,她念叨着伤一好她就要死了。这话不久就灵验了,可是太太死的夜晚家里吵翻了我也没有醒,一直安睡到天亮,进堂屋,望到面前悬着黑色的奠字,这是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吗?
太太在世时候我是年纪很小的,回想起她老人家最多的就是坐在那台老式的,一转就咯吱咯吱响的电风扇旁剥瓜子,太太拨了半天的,我抓起来一把就吃掉了。
而这以后的记忆就越发清晰了。
我小时候是极听话的,最顽皮的事也就是背着大人和小妹子去江边采荷叶,那也是爷爷唯一一次打了我,但我从此以后的活动范围也就在山亘这边了,再也不一个人跑去江边。
前院是活动最多的地方了,十多棵柿树撑起我整个童年的阴凉。四周是一种很坚硬的植物围起的栅栏,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深绿色,一簇一簇地紧紧长在一起,爸爸有时间的话就拿着大剪刀修理长高的枝叶。
我们的屋后是一片菜园,不大,但是常年都有绿油油的蔬菜,两棵并排的树间吊起一架秋千,我常捧着一本书坐在上面陪奶奶拔草或者浇水。
茅厕边长着一棵姿态婀娜的枫树,多少年来都是红叶悠悠的,现在想来是它的地理位置优越,吸收了无限的养分。那日和方向聊天,她还笑称我们家茅厕附近是风水宝地,那地下还很神秘地自然露出来很多花纹精致的陶器花盆。
之后这不远处来了很多黑脸褐布褂子的工人,有些寄住在我们家里,太太的房间也就租给他们睡了。那其中有个小女孩,拿放在台子上的小鞋还要掂起脚尖,讲一口我听不懂的地方话。她总是神情有些怯弱地在栅栏边上玩耍,侍弄一些花草,然而小小的身躯里却有着奔波带给她特有的懂事与乖巧,她每天帮着她母亲的忙,还帮奶奶挑过几次水,在我们家,那是只有爸爸才干的重活。
这样来了几批工人,又走了几批,老屋已是久经岁月,饱受风雨了。
屋顶一些地方漏水了,补了几回又漏了,也就不再管它,下雨时候拿个小盆在下面张着,滴答滴答的。
而我们的老屋,我们的院子,我们的菜园,终究还是都变成了一片高耸的厂区。
去年除夕曾坐在爸爸的单车后上了山亘,路依然颠簸,江水依旧滚滚流淌,而我们孕育了四代人的老屋,你竟再也不见了。
燕子来了又去。而如今它若是再飞来,要在哪里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