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以后就是新的一天,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人追着你欺负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拼死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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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曾叶姿第一次来律所咨询的时候,说要找我们这里最好的律师。前台小姑娘跑来问我,是否需要让主任马上赶回来与这位女士接洽。当时我已经是主任的得力助手了,以为来了大客户,特意整了衣领热情地来到会客室,却看到一个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年轻女人。她大冬天穿着一双发黄的帆布鞋,鞋上粘了泥土,外套上还印着某生鲜的广告。
前台特意在我耳边提醒:“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有董事长冒充保洁什么的,来测试人性。前几天我来面试,眼疾手快将门外的拖把洗了,这不就来上班了嘛。”
我白了一眼前台,问曾叶姿是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她嗫嚅着没有说话。我给她倒了杯热水,曾叶姿才说了一句,“算民事吧?”
我又问:“标的多少?”
曾叶姿的脸上满是疑惑,她不敢多问,赶忙从口袋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现金,“我这里有4000块,还有2000块工资没发。”
我告诉她,我们所最好的律师是主任,这点钱远远不够。曾叶姿直起身子道:“我不是要找最贵的,是要找最好的。”
我没有反驳,只问为什么要最好的?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头强忍眼泪道:“因为我男人是最好的,所以才要给他找最好的律师。”
我意识到曾叶姿应该是怀孕了,示意她说下去,“若有身孕,注意情绪,不要吓到宝宝就好。”
曾叶姿点头,然后望向自己的肚子:“没关系,穷人家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比别人坚强,宝宝也会想着救爸爸的。我们一家人想活,咬着牙根活,流血流汗都不怕。我们曾经走投无路,也过来了,如今不记仇,不抱怨,不逃避,就想找个最好的律师,指条明路。”
接着,曾叶姿问我是否听说过前几天大水坳村发生的两起灾祸?死了人的。我说有所耳闻,不过都是道听途说。接着,曾叶姿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面前的录音笔上,“是录音的吗?都要录吗?有没有先不录音的律师?”
我关掉录音笔,说只是走个程序,我们律师也要自保。曾叶姿连忙解释,“您放心,我拿肚子里的孩子发誓,我们绝不害人,就聊聊家常。”话虽如此,她依旧很谨慎,试图侧身打探桌子下面的情况。我阻止了曾叶姿,说我与人聊天从不录音,工作中实在要录,也都会摆在台面上示意。并让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拿孩子说事。
曾叶姿无奈地护住自己的肚子苦笑,“对不起蔡律师,我很爱我的孩子,也是没办法了。孩子、孩子爸我都爱,可是我再拿不出什么珍贵的东西让您相信我了。”
然后,她叹气道:“大水坳村的事,把我的家庭也搅和进去了,到底搅得深不深,我也没个底。”
我告诉曾叶姿,“若事关重大,对自己不利,自当慎之又慎,考虑好了再说。但你要向最好的律师寻求帮助,那最好把事情对他说清楚,律师有保密义务,当事人不坑我们就万事大吉了。”
曾叶姿说,“我相信你,先说一半吧。”
那年春节前,大水坳村一连发生了两起灾祸,都与“火”有关。事发后,村镇大力宣传防火安全知识,排查安全隐患,而多数当地人却认为,就算是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是有人在作祟。
先是天贵家半夜起火,当浓烟呛醒了村里人,大家纷纷起来救火时,房子都差不多被烧空了。天贵的父母、妻儿,一家四口当场殒命。那时天贵在外打工,年关时节他本该早就回来的,却因老板不结账,追着讨薪耽搁了而逃过一劫。
起火的前两天,天贵母亲在牌场因一句话而与王良老伴发生了口角,两家平时就因一块菜地的分界线争议而积怨颇深,两个女人差点大打出手。那天,旁人好不容易将她们拉住,双方嘴上却都不依不饶,一方让对方“等着见报应”,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诅咒对方“全家死光”。
天贵一家差点灭门,众人都说王良的老伴平日里吃斋念佛,不但造口业,杀业还这么重。可是王良夫妇在派出所“走个过场”就回来了,村民们大多愤愤不平,“这还得了,私自屠宰自家养的猪要罚款,在河里炸死条鱼要被拘留。四条人命,说放就放,这还得了,还有王法?”
还有人说:“人命关天,天贵死去的儿子才来人世几年,怎么的也得求一个公平公正,像这种情况,公安局那边就该将王良一家先摁了,直接上手段,不怕他们不招。只是做个笔录就把人放了,问一句答一句,签个字,按个手印,比小学生的期末考试还要容易,那能承认吗?”
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回到家,只见房子毁了,父母、妻儿都躺在棺材里,天贵也想一死了之。他准备上吊时,被路过的邻居发现,赶忙救了下来。有人劝他:“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好办,先把父母、妻儿送上山,再找仇人拼命才算好样。”
天贵便去王家哭闹,要求他们赔钱,给死者披麻戴孝,而王家只送了一个花圈,便再无回应。之后王家就大门紧闭,有亲戚劝他们出去躲几天避避风头,无论怎样这边死了人,正在气头上。王良老伴却故意大声道:“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躲出去,那才是心里有鬼了。”
天贵的父母、妻儿出殡这天,警方发出通报说,经现场勘察及走访调查,初步排除刑事案件可能。同时消防部门得出结论,火灾是因电线线路老化而引发,镇里又决定对各村的线路进行检修。
村人还是不相信,说其中“肯定有黑幕”,说不定是王家在外面“关系通天”,大家有事没事就跑去王家门口骂,“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任凭村民骂得再难听,王家一概不回应。
直到电力部门的检修人员过来,才发现王家出事了——王良及其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二人身中数刀,床边放着一个正在燃着蜂窝煤的炉子,房间内窗户紧闭。王良5岁的孙子一个人睡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王良及其儿子的衣物,也是昏迷不醒。
很快,警车、救护车还有法医来到现场,医生当场宣布王良与其儿子死亡,而王良的孙子尚有生命体征,送到医抢救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和天贵一样,王良老伴因心情烦闷去庙里住了两天,侥幸躲过一劫。
这下,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要说还是天贵嫌疑最大,不过他是好样的,父母、妻儿之仇岂能不报?反正只剩下半条命了,当然要与仇人同归于尽,不然对不起亡灵。”也有人分析说天贵没有作案时间,他一直在料理家人后事,怕他出事,身边就没离开过人。
面对警方的询问,天贵跪地声泪俱下:“我从没想过要王家人偿命,一接到家里起火的电话,我差不多就知道父母、妻儿就是我自己害死的,当时就想一了百了。”
早在一个月前,父亲就打电话同天贵讲,家里的电线好像有点问题。为了安全起见,父亲希望他早点回来更换新的,或打点钱回来请人安装也行,“可我身上只有几百块生活费,想着一拿到工钱就回来换新。之所以去王家闹,只因他们平时欺人太甚,也撂了狠话,原以为找他们发泄一通会好受一些。”
警方很快排除了天贵的作案嫌疑。他确实一直守在灵堂,没有作案时间,近几天的通话记录也未见可疑之处。民警又问王良老伴,家里是否曾与其他人结怨,她矢口否认,“我们都是本分之人,我更是一心向佛。至于前些天与人发生口角,那是对方欺人太甚,存心挑事。”
据传,两位被害人身上的刀伤不致命,他们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至于王良孙子为何一个人睡在沙发上,警方一时没能得出结论。王良老伴说孩子没有梦游的习惯,可能是半夜起来上厕所,晕晕乎乎将客厅的沙发当床了,可他身上盖着爷爷和爸爸的衣物又说不通了。
警方在案发现场提取到了指纹以及毛发,尤其在小孩身上,有多根不属于他以及他家人的头发。民警认为头发大概率就是凶手的,且对方似乎是一个容易脱发的人。地上还有一丝血迹。
王家没有丢失任何财物,如此说来凶手并不为谋财;现场无打斗痕迹,说明也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凶手半夜潜入王家目的明确,就只是为了寻仇。警方将村民们的指纹与现场提取的指纹作了比对,也没有发现吻合,最近也未曾有在外务工的村民返乡,由此基本可以断定凶手不是本村村民。
村民也说,王良近年来很少出门,就是在家务农。倒是他儿子,游手好闲,之前娶了一个老婆,没过两年因为受不了穷就丢下儿子跑了。后来他又相了几次亲,还闹出了个大笑话。“那次绝对算得罪人了,王家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般慈悲为怀,人家妹子算是名声尽毁。”
当民警再次向王良老伴确认时,她语无伦次:“那个妹子啊,不能吧,我们没看上,她就要来杀人?不至于吧。你们到底有没有验出来,凶手是男是女?她个子小小的,难不成还能进屋来杀人?若她被抓了,是直接枪毙,还是说她的话也会有人信?杀人犯的话没人信吧……”
与王良儿子相亲的那个妹子便是曾叶姿,是隔壁村的。大家对她的评价是:“长得还行,就是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四左右,不爱说话,好像听说智力有点问题。”
媒婆是王家的亲戚,想着王良的儿子是二婚,有小孩,而曾叶姿至少是个黄花大闺女,便将她带来看看。见面以后,王良儿子对曾叶姿还算满意,便留她吃中饭。曾叶姿也想着吃个饭,双方了解下也未尝不可。
那天,王良老伴做了一桌子菜,饭前烧香敬神,喊了列祖列宗,正准备开餐时,王良从外面回来了,曾叶姿忽然像痴呆了一样,坐在凳子上,瞬间整个屋子都臭了——她大小便失禁了。这下可惹恼了王良老伴,她直说兆头不好,曾叶姿这样的行为是亵渎菩萨,会给王家带来衰运。还让曾叶姿通知家里人赶快拿一万块钱来赔礼道歉。
曾叶姿浑身哆嗦,嘴里一直念叨着:“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怎么就知道欺负我……”
王良的老伴一把扯住曾叶姿的衣领,就将她往外拉,大喊:“大家快来看啊,我好酒好菜招待这个蠢货,她却在我的神龛下翘起屁股拉屎,还倒打一耙,说我们家欺负人,欺人太甚!”
很快,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曾叶姿趴在地上干呕,她头昏脑涨,想跑开,却发现哪哪都是人,堵得她窒息。王良老伴还在叫喊:“叫她父母拿钱来,不然别想离开。”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曾叶姿说话,都在等着看戏,看她父母怎么来收场。
说到这里,曾叶姿仰头猛吸鼻涕。我将纸巾递给她,“也没多大点事,说了有一半了吧?要不你先歇会儿,主任在路上了,就回了。”
曾叶姿道了谢,将擦过鼻涕的纸巾捏在手里没扔,长叹道:“还能讲下去,毕竟我这会儿刚出场,看起来只是关乎脸面,还不至于报复杀人吧。”
就在众人猜测凶手到底是不是曾叶姿时,警方将嫌疑人抓获了。男人叫罗敬青,面对审讯,对自己持刀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他说因为王良儿子与自己妻子有染,才怀恨在心。
警方确实是通过王良儿子的通话记录,以及开房记录找到的相关线索。当民警问罗敬青是否还有同伙时,罗敬青说就他一个人,敢作敢当,拿起刀的那一刻,就什么都不怕了。如此,这案子就算是破了。
听曾叶姿讲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案件的细节以及罗敬青的情况,看她纸杯里的水也空了,我借口倒水在饮水机旁站了一会儿,思考嫌疑人罗敬青是否与她有关系,难道她才是主犯?过了十几分钟,我才端着水再次来到曾叶姿面前,想着接下来的事如果她不说,我便不问了。
曾叶姿一口气喝光了水,然后起身道:“渴了,我再倒一杯。”
从曾叶姿的背影看过去,她确实很单薄,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磕到自己。我又忍不住想,曾叶姿应该不是罗敬青的妻子,她在王家那样了,不至于婚后与王良儿子有染。只是有无可能罗敬青得知妻子出轨后,自己在外面也有情人,曾叶姿因此怀孕?
曾叶姿一进来,还没坐下就说:“要是案件到此为止了,那就最好了,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我这才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后来我才知道,罗敬青在审讯中就表示自己并不认识曾叶姿。他如实地交代了作案过程,说自己此前也想过走法律程序,去派出所告王良儿子,可有人提醒他,这种情况,他只能对妻子提起离婚诉讼,至于那个男人(王良儿子)很难得到惩罚。
天贵家出了事的消息传出去,罗敬青想着,王家好歹就要被天收了,“哪想坏人依旧逍遥法外,刚好他们村在办丧事,其他人都在帮忙,也算天赐良机,我这才动的手,特意挑的凌晨三四点,因为一个人不管他熬不熬夜,那时候最疲惫,我本来还带了扳手钳子什么的,但他们家的后门是虚掩的。”
至于王良的孙子,罗敬青说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先开灯再捅的他们,就是想让那个畜生睁眼看着欺负人的代价,但我在卧室没看见小孩。他们父子睡得跟死猪一样,我想着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不过多费一点力气,反正我的家庭毁了,尊严也没了。当时屋里煤火确实呛人,窗户关得死死的,我其实想过他们可能早就见阎王了,但还是忍不住发泄一番,就是愤怒委屈。”
“你不要嫌我烦,人走到这一步,都有个起因,我是命苦的人。”曾叶姿继续讲道。
她说自己从小就有干不完的农活,母亲精神有问题,却也是要累死累活地做事。曾叶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家四个女人,没有一个过着像人样的日子,就因为我妈嫁错了人。”
十八岁不到,父亲就张罗着给曾叶姿相亲,也不问对方什么情况,只要媒人前来说话,能给得起他想要的彩礼,就让女儿跟了去。他说年纪大了就没优势了,何况曾叶姿看着还有点傻。
那天,曾叶姿在王家大小便失禁,王良老伴死活要她赔偿一万块钱,不然不让走。曾叶姿的父亲闻讯赶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对女儿拳打脚踢,“那个女人(王良老伴)不停地说,他就不停地用脚踩我,我趴在地上,大便再一次失禁,好像又是无处可逃。”
曾叶姿的父亲一边用力地打女儿,一边朝众人大喊:“大家来看啊,别说我们家没有家教,我没有偏袒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在人家的堂屋里拉屎撒尿,我今天要打烂她的一身臭肉。”
曾叶姿的父亲真能下狠手,即便最初存心守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也被吓到了,有小孩当场哇哇大哭。这才有人劝说王良老伴,得饶人处且饶人。王良老伴却还追着要所谓的香火钱,“又不是我让他打的,说得好像是我跟她要钱一样,多少出一点也好,免得菩萨怪罪。”
曾叶姿的父亲搬起一块石头就要朝女儿身上砸,“赔礼道歉那是自然,我兜里只有三十块钱,给菩萨上柱香,放个炮仗没问题。如果这样还不满意,我也不会推脱责任,那就把她的命留在这里,也算是个交代。你们可以去我那边打听打听,谁不说我老曾为人正直,处事公道。”
王良老伴这才终于故作大方、挥手让曾叶姿父亲带走了她。
曾叶姿说,父亲一把拉起她,都没问一句疼不疼,像牵牛马一样生拉硬拽。她浑身疼痛,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后来,曾叶姿的父亲还为自己省了一万块钱洋洋得意,“要不是我下狠手打你,王家会松口?要是在我们自己村,看我不弄死他们,可那是在别人村,稍有不慎,怕是你我都出不来。你爹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
曾叶姿说自己走在路上,“心脏都差点要呕到喉咙里了,嘴唇咬烂了。”她犹豫再三才敢对父亲说起自己之所以大小便失禁,是因见到了突然回来的王良,“七岁那年,我就是被王家那个男人给糟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见到他就像昨天一样,他打我,脱我的裤子,骂我不要脸”。
当年,曾叶姿正独自在村边割草,突然就被王良拖进了旁边林子里。惊恐之余,曾叶姿还死死地抓住篮子,向王良解释:“叔叔,我割的是自家地里的草,不要把我的篮子弄坏了,不然我爹会打死我的。”
事后,王良还曾威胁曾叶姿,“若你敢把刚才的事说出去,我就天天欺负你那个疯了的娘。”
曾叶姿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进门父亲就骂她:“你碰到鬼了吗?失了魂。”曾叶姿只能趁父亲走了,抱着母亲的腰大哭,“妈妈,我现在能保护你了,也算是有用了吧?”
自那之后,曾叶姿就变得不爱说话了,经常半夜惊醒、抽搐,任何人都不能触碰她,包括女生。久而久之,大家便以为曾叶姿是遗传了她母亲的问题,父亲也是骂她,“大的小的都疯。”
时至今日,作为父亲的他听了女儿的话,也只是挠头,“噢,是他啊,这是冲我来的吧,换做我年轻时,弄死他全家。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了证据。女孩子家名声要紧,还好你当时说不出口,不然反被人倒打一耙,说我们恬不知耻。这种事情,你以后最好不要再和别人说。”
听到父亲如此“冷静”地劝说自己,曾叶姿的身上突然就一点都不疼了,“我只想死。”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我刚才看到你的脑袋掉地上了。哈哈,我将你的脑袋当球踢。”
曾叶姿的父亲以为她疯了,扇了她一耳光,“废物,早不疯晚不疯,跟你那个娘一样,就知道白吃白喝。”
曾叶姿跑开了,“眼泪和雨水冲洗不掉我身上的臭味,那是一股从十几年前就一直附着在我心里的恶臭。”
听到这里,我直掉眼泪,紧握拳头大声道:“以后只要是证据确凿的强奸案,钱再多我也不接。”后来我确实很少接强奸案,总是心里不适。
我对曾叶姿说:“果真如此,你做什么都不过分。但我们不要杀人好不好?(杀了人)我没有能力帮你的。”
曾叶姿一阵呕吐,我不知如何是好,正想着向女同事求助时,曾叶姿连忙摆手,“我没有不适,是孕吐,可能是宝宝在和妈妈说话。跟那个事情没有关系,我不想让它再影响我了。”然后她低头,对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现在才算说了一半,蔡律师很好对不对?妈妈相信他,妈妈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看笑话的,接下来就是爸爸出现了。没有他,真就是死路一条啊。”
当年,曾叶姿的母亲经常“无缘无故”地跑出去,父亲一次也没找过,最后都是母亲自己灰溜溜地回来,说舍不得三个女儿,“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是没错的,三个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没人管。”
这次曾叶姿打定主意,跑了就不再回去了,“死了都不沾这里的地,太脏了。”她一步一步地往河中间走。
这时,一个男人跟着走了下来,对曾叶姿说:“水不深,刚好到我脖子这里,我试过几次,以为自己是在往鬼门关里走,其实又走到了岸上,想死死不成,想活活不了……你要走的话,水能淹过你的头,倒能如愿。可是被我看见了,都是苦命人,我就想问一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曾叶姿让男人离她远点,“我就想重新投个胎,碍你什么事了?”
男人继续蹚水,“是啊,我应该高兴,黄泉路上有个伴,多好的事,那我们走一趟吧。”于是他陪着她一同往深水区走去。
河水渐渐没过曾叶姿的头顶,“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终于有个地方可以躲了。”但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又冒出了头。曾叶姿顿时火冒三丈,男人却不恼不怒,“你要是喜欢,我们就再走一次。”
曾叶姿最终还是上了岸,看着全身湿透了的男人,问道:“你不怕冷吗?”
男人挤了挤衣服里的水,“心里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可身子还是怕冷的。你应该也是的吧,要不我们先回家换套衣服再从长计议,你不愿回,就去我家。”
这就是曾叶姿和肖坤勇的相遇。再次说起,她仍然嘴角含笑:“就这样,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回了家。”
肖坤勇比曾叶姿大十来岁,独生子,家境一般,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口才一般,初中毕业后跟着木匠师傅当了三年学徒,出师后却赶上家具厂兴起,很少再有人请木工,只能进厂。但肖坤勇不想吃青春饭,觉得自己还是得有一门手艺,便又改行当了几年厨师,攒了点钱。
按理说他有存款、有手艺,在农村找老婆不是难事。就在肖坤勇积极相亲,谈婚论嫁时,他母亲在一次干农活时,从田埂上摔了下来,就一米左右的高度,却摔成了半身不遂。肖坤勇那几年攒下的积蓄全部花光,还欠了些外债。父亲身体也一直不好,常年吃药,有眼疾,平时生活勉强能自理,若要洗衣、做饭、照顾病人怕是难办。
如此情况,就没有姑娘愿意上门了。村里其他家境不好的小伙子,至少还能外出进厂,无论怎样也能带一个媳妇回来,而肖坤勇只能守在家里。他也没有得过且过,而是贷款承包了村里的一片荒地开养鸡场,一个人早出晚归,把养鸡场弄得有模有样,空闲时还会做一些卤菜拿到镇上去卖,每次都能卖光。日子似乎又有了盼头。
见自己养的土鸡满山跑,肖坤勇信心倍增,本以为自己的付出会等来丰年时,“非典”却大行肆虐,好不容易打通的销售渠道全部要求停止送货;亏本熬过了“非典”,接下来的“禽流感”又给他致命一击。
肖坤勇支撑不住了,几年白干,还背了一身债务。消沉了一个月的肖坤勇,有次看到母亲试图想独自起身却无能为力,他想到自己三十未到,就算一无所有,至少翻个身就能爬起来。他想着反正荒地已经承包了,那就种果树。若是附近有现结的苦力活他也愿意做,只要雇主准许他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帮母亲清洁、翻身、做饭。
就这样,肖坤勇在家照顾了父母近十年,三十来岁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
有天他去镇上看病,电动车被偷,回来晚了,母亲大发脾气,骂他是个废物,要什么没什么。肖坤勇后来说自己并不伤心,只是难过,“妈妈要真是骂我就好了,就怕她是在骂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就是不知道她以后若是再想儿子了,该怎么办?”那天,肖坤勇的检查单刚出来,上面写的“疑似鼻咽癌”,医生建议去上级医院活检。肖坤勇打算就此作罢,听天由命。
说起肖坤勇的遭遇,曾叶姿几次落泪,短短十几分钟,中途上了三次厕所,她看着自己的肚子道,“爸爸是很有能力的人,又有孝心,你说老天怎么这么不公……”
换作现在,我会以为曾叶姿是故意激起我的同情,会立即制止。而那时,我认为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认真听曾叶姿将他们的故事讲完。
肖坤勇后来给曾叶姿说,那天见她在同样的地方,想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他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将曾叶姿带回家后,肖坤勇烧了热水,又将母亲当年的嫁衣递给曾叶姿,并让她不要误会,“我妈说没穿过的,拿得出手的衣服就只有这一套了,你只当是我们寒碜,实在没有别的了。”
当曾叶姿洗完澡出来,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桌子下面一个破烂的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不知是那天我确实饿了,还是怎么的,那天我吃了三碗饭,都是他亲手盛给我的。”
吃完饭,肖坤勇要去镇上给曾叶姿买衣服,说将她的旧衣服扔了,给赔套新的。曾叶姿坚持要亲自去试。买完衣服后,肖坤勇问曾叶姿要不要送她回家。曾叶姿摇头,肖坤勇便又领着曾叶姿回了家,给她铺了床,说以后就当家里多了一个妹妹,让她安心住着。
曾叶姿说自己在这个看着看似破败不堪的家里,心情一天比一天见好。肖坤勇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忙里忙外从无怨言,从不觉得她之前的遭遇是件丢人的事,“要知道,我们家四个女人,在我打工之前,基本上没用过卫生巾,将半张草纸揉成长条用上就算那么回事了。我被欺负那天,用洗衣粉洗下身,差不多用了半包,还被我爹骂败家子,又不是穿绫罗绸缎,要用那么多。”
刚来那几天,曾叶姿还是一到半夜就做噩梦,大喊大叫。肖坤勇便会起身打开外面的灯,熬一碗姜汤,然后守在门外,待曾叶姿主动开门时,将碗端过来;有时曾叶姿一时失控,打碎玻璃,拿头撞门,肖坤勇便会急得大喊:“小叶不怕,只要能救你,我啥都可以做,我陪你。”
第二天,曾叶姿面对两位老人表现得很不好意思,而他们却并未指责她,而是安慰她,“多好的一个姑娘,真的是遭罪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添一双筷子而已,我们家虽然破旧,但是一到春天,很多燕子都会来筑巢,大概也是因为住得还舒服吧。燕子一到秋冬天色,要飞走,我们也不拦的,明年开春要再来,我们开门迎接。”
自此以后,曾叶姿不用担心天没亮就要被自己暴躁无礼的父亲掀开被褥,将她从床上揪起来干活。她一打开房门,就会看到一家人的笑脸,屋子里热气腾腾,“生活也有诱人的时候。”
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曾叶姿的父亲才找了过来。一到肖坤勇的家门口就指指点点,嫌房子太破,肖坤勇年纪太大,没有正经工作,还拖着两个病人,“谅你一世也拿不出八万块钱彩礼。”
没等肖坤勇解释,曾叶姿提着菜刀就出来了,“每次我痛苦,你准让我更痛苦;我稍微好一点,你就要大煞风景。”说着她走过去,挥舞了几下菜刀,“我算了命,身上是要背人命的,先砍死王良,再算别的账。你今天送上门来,我还给你挂着数的,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你看我敢不敢?我可告诉你,我脏也好、贱也罢,还有人要,这就嫁了。我认可了,就容不得谁说三道四。过两天回去见一下我那个苦命的娘,这事就算定了。”
曾叶姿的父亲到底是害怕了,骂骂咧咧地走了。肖坤勇未将曾叶姿刚才说的话当回事,以为她是为了气自己父亲才口不择言。而曾叶姿在父亲走后,仍是说,“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之后有好几次,曾叶姿在饭桌上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对肖坤勇说:“我反正就是这个家的女人了,不用办什么酒,也无需通知什么人。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碍不着别人的事,买个双人床就好了。”肖坤勇总是默不作声,给父母和曾叶姿夹菜,然后收拾一切,最后才说曾叶姿不欠这个家的。
肖坤勇父母也只是叹气。有天半夜,曾叶姿起床发现肖坤勇父亲正推着他母亲往外走,因为看不清路,两个人磕着了还不敢吭声。曾叶姿赶忙拉住他们,两位老人示意她不要吵醒他人,肖坤勇母亲小声道,“小叶,我们都喜欢你,知子莫若母,我崽就更不用说。要怪就怪我这个残废,一直拖累他。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说着他们就要继续往黑夜里走,曾叶姿当即喊醒了肖坤勇。
得知父母为了不想拖累自己,而打算去外面的河边喝农药自杀,肖坤勇说那天在茫茫夜色里,若不是曾叶姿在,“我们一家人的勇气恐怕就在那一刻便会消失殆尽,所以一直是小叶在帮我们。”
肖坤勇如实告诉曾叶姿,自己不愿结婚,不是她哪里不好,也不是怕受父母的拖累,之前有几个女人说过只要不跟父母住一块,哪怕暂时一穷二白也愿意嫁给他。肖坤勇说身为人子,却要抛弃父母才能结婚,这种婚姻不是喜事,而是在作孽,“不能因为你在这里住了几天,就赖上你,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你,你要活得轻松些,不难的。”
面对肖坤勇的劝说,曾叶姿一声不吭,吃完早饭就走了,一直到午饭结束,都没有出现,肖坤勇既失落又欣慰。到了傍晚,肖坤勇远远望见小叶拎着几袋子菜,风风火火地往家这边走,后面还跟着两个村干部。
一进门,村干部就夸肖坤勇好福气。原来曾叶姿一整天都耗在两位村干部家,就为了能给肖家评上贫困户,这样肖坤勇以后治病就能多报销一点。当曾叶姿笑着送走两位吃饱喝足的村干部后,又将肖坤勇拉去房间,从兜里拿出一万块钱,“我初中没毕业就在外面打工,工资低,赚的钱差不多都被我那个‘吸血鬼’老爹拿走了。就这么一点,还是我给我妈预留的养老钱,现在好了,钱给你去治病,我妈以后还得我俩来养老。”
当晚,曾叶姿说自己要和肖坤勇睡一张床,“天太冷了,这些年我不知道温暖的被窝是什么感觉。你活一天,就得给我暖一天被窝,要再说什么,我就当你是嫌弃我不干不净。”当然她还是会半夜惊醒,对肖坤勇拳打脚踢。
肖坤勇在曾叶姿的支持下,也积极去医院接受了治疗,“你还有个老婆,就算你一时寸步难行了,她还能拽着你走一段。”
自从曾叶姿将自己当成了肖家媳妇后,肖坤勇的母亲也有所改变,她特地找人将灶台改造一番,执意要坐在别人丢给她的嘎吱作响的旧轮椅上做饭,有时还让丈夫推着她去外面买菜、散步,“我听人讲故事,说瞎子能背着瘸子过河。我们一个还没全瞎,另一个仍有半截身子,怎么就窝在屋子里那么多年,还不是自己怕了,放弃了。”
见父母好像也有了希望,肖坤勇不再担心他们会寻短见,与曾叶姿在县城租了个房子,一边治病,一边摆摊卖凉皮、凉面、卤菜等。城管来了,肖坤勇跑不动,曾叶姿就拿出病例本以及检查报告单哭着求他们,不要没收自己的摊位。
肖坤勇住院期间,尽管他们的出租屋离医院不远,但曾叶姿坚持要陪床,为了省钱,连十块钱一张的折叠床都舍不得租,大冬天就裹着两床被子睡在过道上,“说是怕自己半夜会有应激反应,其实是担心老肖半夜想吃东西,呕吐,疼痛,更怕他会一时想不开,把我们丢下了。”
好在治疗得当,肖坤勇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医生说若是三五年内没有复发,那就不用担心了。两年后,肖坤勇和曾叶姿还清了大部分债务,打算开一家小饭馆,往后再也不用“打游击”。就在他们盘算着选门面时,曾叶姿笑着告诉肖坤勇,开饭店的事可能要推迟,因为她怀孕了。
曾叶姿怀孕于肖坤勇而言,是天大的喜事,毕竟三十好几了,在农村像他这样的年纪和条件,这辈子基本上就别想再有老婆、孩子。后来肖坤勇对我们说:“想到自己一个到处摔得叮当响的破罐子,居然有天能如此幸运,越滚越瓷实,最后装着满满的希望以及责任。”
见肖坤勇手舞足蹈,曾叶姿又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们的户口本以及相关证件,“本来一纸结婚证也没那么重要,我就想再问一句,你能不能相信自己,以后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
肖坤勇之前总是担心自己一家会拖累曾叶姿,倘若此刻再要这么说,就是不负责任,伤人心了,因此他们欢欢喜喜地领了证。为了让曾叶姿安心养胎,肖坤勇每天起早贪黑,干劲十足。过了几天,为了给曾叶姿补身子,肖坤勇冒着雨去一家农户那里花高价买了一个猪肚,骑车回家时突然视力模糊,在直行时被一辆右转的渣土车刮擦倒在地,去医院检查时才发现自己一侧听力受损,肖坤勇这才意识到可能是鼻咽癌复发了。
经过一番折腾,肖坤勇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猪肚一直被他拎在手上。曾叶姿坐在门口等肖坤勇。为了不让曾叶姿担心,肖坤勇只说他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破皮而已。晚上,曾叶姿突然在房间抽泣,肖坤勇以为她发现自己有所隐瞒而伤心,心里愧疚。可曾叶姿却含泪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伤害别人,却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
原来曾叶姿下午去寺庙给孩子祈福时,遇见了王良老伴,当时她一阵颤抖,手心发汗,也就只过去短短两三年,对方却像不认识一样,还在大殿里给人讲积德行善的东西。曾叶姿连菩萨都没拜就转身离去,跨过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惊慌之余,她连忙给肖坤勇打电话,却是无法接通,然后她独自去不远处的一家诊所看了看,医生说无大碍,她这才回了家。
见肖坤勇走了过来,曾叶姿怕吵到公婆,压低声音对肖坤勇喊:“最需要你时,左等你不回,右等不见你,手机没电,而那些我不想见的人就追着欺负我,躲都躲不掉,这是什么世道?”
肖坤勇任由曾叶姿大骂,他紧紧抱住曾叶姿,“醒来以后就是新的一天,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人追着你欺负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拼死护着你。”
等曾叶姿后半夜醒来想吃点东西,就发现肖坤勇不在身边了。来到厨房发现猪肚在高压锅里已经炖好了,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菜刀却不见了。她怕出事,赶紧给肖坤勇打电话,仍是无法接通,又发了一大堆短信,却发现肖坤勇的手机一直放在客厅的桌上,甚至没来得及充电。
此时,肖坤勇已经带着菜刀到了王良家,他想着自己的病情大概率到了晚期,“这是我最后能为小叶做的事了,与那个老流氓一家同归于尽,以绝后患。”王良家的后门没有锁他一走进屋子,便闻见煤气呛人,当时他满脑子的想法竟是,“糟了,要出人命,得赶紧救人。”
于是他顺着气味找到了王良家的卧室,发现他们一家三代都睡在里头,他摇了摇王良父子,发现没有动弹,正准备拨打急救电话时,才想起自己是来杀人的,便将孩子抱了出去,放在沙发上,盖上衣物。于是,肖坤勇放弃了杀人的想法,到家时正好东方发白,家里的灯亮堂堂的,“小叶在等我。”
就在肖坤勇走后不久,罗敬青又拿着刀进入了王家,有人说,“那晚王家父子横竖逃不掉了。”
曾叶姿说那天夜里,自己预感很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我只能亮起灯等他,很快就饿了,又想也许是孩子饿了,强忍住眼泪吃了一大碗猪肚,真好吃,香甜,香嫩,汤汁有营养。吃饱了,我就一个念头,我的好日子又要到头了吗?只要他能回来,我没什么不能承担的,浑身都是力气。”
当肖坤勇随曙光一同出现在了家门口时,曾叶姿赶忙迎上去,肖坤勇一把扶住,“慢点。”然后他将菜刀放回厨房,“我们的日子还得过,省得再买。”
曾叶姿看着他:“我没有闯祸吧?”
肖坤勇将他当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曾叶姿,“我怕我死了,他们欺负你。可真到了那里(王良家),又下不去手,我以后也会是孩子的爸爸,也会当爷爷,也许还能当一个不错的爸爸。”
第二天,王良家出事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曾叶姿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问肖坤勇到底有没动手杀人?肖坤勇没有,但是拿着刀闯入王家想杀人是事实。曾叶姿思来想去,“没有杀人,就有回头路,我要抓住任何机会让我们的日子往好了过,要找最好的律师问清楚。”
我问曾叶姿,“肖坤勇人呢?”她如实作答,说还没被抓住。
我建议肖坤勇赶紧自首,越快越好,事情不大,如实供述便是,“待会你就打电话。自首前,让他先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说明情况,不要半路被抓了,不要怕,如实供述就是。剩下的还有我们律师,以及家人。”
曾叶姿再三确认,“这个事真的不大吗?我们不想侥幸过日子,和他在一块本就很踏实。”
我点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正视自己的恶与善,才能打开心结走大路,好好过下去。”
主任回来后,听曾叶姿说了她和肖坤勇的遭遇,也表示愿意接手这个案件,为肖坤勇提供最好的法律服务,“我会亲力亲为。”当天,肖坤勇赶去公安机关自首,如实交代案情。
公安机关分别以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未遂),对罗敬青、肖坤勇进行刑事拘留。法医报告显示王良父子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从其伤口、以及流血情况来看,罗敬青行凶时,他们已死亡。
我让曾叶姿不必太过于担心,在我看来肖坤勇无罪。
我的观点是,肖坤勇在进门时,尚未见到被害人,在闻到有煤气的那一刻,主观上已无杀人的故意,应该为预备阶段的犯罪中止,不算严重。主任面无表情,补充道:“这种情况,可以争取办理取保候审。”
四五天后,肖坤勇的检查报告出来了,鼻咽癌晚期。主任听到消息时,脸色沉了一下,“我说的是取保候审,是与身体无关的。”我和主任给肖坤勇办理了取保候审。在看守所门口,曾叶姿直接将肖坤勇接去了医院,让他只管治病,什么都不用管,“我,爸妈,还有儿子会打理好一切,老弱病残也要迎新年。”
王良老伴和她的律师倒是揪着曾叶姿不放,甚至吵着让公安机关对曾叶姿进行立案侦查,理由王良老伴有她自己的推理逻辑,“最毒不过妇人心,其实幕后的真凶就是曾叶姿。她对王家怀恨在心,为了报仇,谋划多年,终于有天找到了得癌症的肖坤勇。两个人一番交易,曾叶姿帮肖坤勇留后,肖坤勇帮曾叶姿杀人。先是挑唆着(某某)和我们争吵,扰乱我们的思绪。反正我老伴他们是不可能关着门窗烧煤炉,说不定就是肖坤勇干的。”
对于这个说法,王良孙子后来说是爷爷烧的煤火,他们还在一起吃了瓜子。而窗户有没有关,他记不大清了。但是村里的很多人作证,说自从有人在外面骂王家之后,他们的窗户就关了。
检察院对肖坤勇故意杀人未遂一案,因其犯罪中止,情节轻微,依法免于起诉。
罗敬青一审被以故意杀人未遂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法院认为杀人行为是法律禁止的,在被告人眼中,被害人当时是“活人”,其实施了杀死被害人的全部犯罪行为。二审控辩双方就其犯罪行为属故意杀人未遂,还是侮辱尸体进行了激烈讨论。辩护人认为被告主观上有杀人的故意,但被害人已经死亡,被告无法造成法益侵害的紧迫危险,属于“对象不能犯”,只能认定客观上有侮辱尸体的行为。最终二审改判,罗敬青犯侮辱、故意毁坏尸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当曾叶姿怀胎六个多月时,王良老伴还特意跑到她家门口大声喊叫,“你不要以为我们家欠你的,当年你跟我老头子搞在一起,你爹是知情的,他没有替你出头,是收了我们一瓶茅台。”
曾叶姿没有搭理王良老伴,“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不在意,过去了就过去了。”
后来,肖坤勇和曾叶姿给我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给我们以希望”六个字。由于后来很长时间,我们办公室墙上就挂了这一面锦旗,很多人都以为是我没力气干了,花钱找人编了一面锦旗勉励自己的。
尽管肖坤勇被诊断为鼻咽癌晚期,但经过治疗,至今未再复发。虽然他们夫妇依旧没有属于自己的店铺,在市里一所高校门口摆摊卖凉皮凉面,但他们又一次还完了债务。两人的儿子已上小学,健康活泼。
我挂念曾叶姿和肖坤勇,偶尔也会想起曾经的那些动情的时刻。刚执业的那几年,我总是在心里祈祷每个人都好好地过活,不要忍饥挨饿,不要铤而走险,不要妻离子散,不要蒙受冤屈,不要被人视作蝼蚁。尽管很多人高呼山河浩荡,生逢盛世,而我却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因而就总容易在工作中动情。
比如,有老人来问我,为什么每个月不能统一是30天?她有两个儿子,一人照顾她一个月,一个儿子却因大月多一天,将她晾在马路上。另一个儿子觉得上一个月还没过完,不肯接收她。见老人抹眼泪,我也跟着哭,甚至对她说,若以后多的那一天实在没人管,就来我们这里。
同样是那年,我认识了刚满25岁的曾叶姿,我们年纪相仿,听了她的遭遇,我哭得差不多抽掉了半盒纸巾。这种事以后可能少有了,但我也没觉得自己从前有多傻。
有次,我去探望他们,只见曾叶姿给几个学生盛的凉面的分量要比其他人多,我以为那几个学生是她的亲戚。曾叶姿却心疼地说:“我晓得这几个孩子没什么钱,学生最可怜了,哪能吃到好东西。”
旁边的摊主不以为然,“现在的学生,个个跟宝贝似的,他们的存款说不定比我们还多。”
曾叶姿只是笑,“就算这个世界遍地是黄金,总还有一些人活着很艰难的,(我)怕他们吃不饱。”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