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慢慢明白,走得到的地方是远方,回得去的地方是故乡。
离故乡越来越近,“年味儿”才越来越浓。故乡那层层叠叠的烟火、蜿蜒曲折的小路、熟悉的菜香,甚至偶起的几声犬吠,都是辞旧迎新的标配。我们离开故乡在外打拼,回乡的期待却不曾停歇。
2018年伊始,我们再一次凝望故乡。在那里,8年留学生度过了归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大龄女人生下了二胎女儿,一个即将消失的村落拍下了一张全村福……
我们试图呈现中国版图上不同风貌的故乡,从一个个故事里勾勒大变革时代的微观图景、寻找故乡给予新时代奋进者的给养。我们记录他们的故事,也是记录社会发展的印痕和力量。
李唐回国后在北京的出租屋
在美国的八年,北京人李唐(化名)从不过春节。
偶尔一两次,他从窗外看到曼哈顿唐人街方向的焰火,然后回到厨房下碗面,打开冰箱拿出在中国超市买的炸酱倒在面上拌着吃,第二天继续上班。
2016年,李唐选择了回到中国,在一家年轻的互联网公司做三维动画设计师。即将到来的这个春节,李唐婉拒了邀他一同前往海南度假的父母,独自一人留在北京过年。“春节”这个仪式感十足的日子,需要他从远去的儿时记忆里打捞上来。
回国后的第一个春节,他看到,忙碌了一年的北京城终于慵懒下来。
东四环外的朝阳路上,新疆葡萄礼盒摞在两三米高的顺丰快递小车顶上;咖啡厅门把手上挂起“Close”的木牌,玻璃窗上贴一张白纸写着“正月初八开始正常营业”。
八年过去,他从北京到纽约,如今又回到北京。这个生活了25年的城市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拾梦者”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日,李唐穿过画满涂鸦的红砖墙,从零下四度的室外钻进一个旧厂房改造的格子间。
一屋子年轻人挤在外卖盒子和零食堆里。一个穿拖鞋的女孩子把一只胖乎乎的小蓝猪拖进Maya软件的黑色界面,拖动鼠标让它的脑袋侧过来,几帧操作之后小猪动起来,一边走一边眨眼睛。
这是李唐工作的地方,一家VR动画创业公司。他是三维动画设计师。2009年8月20日,他离开北京、前往美国罗切斯特一所艺术学院读研究生时,学习的正是3D动画。
李唐戴上VR头盔在会议室里转来转去,同事说“光看动作肯定以为这人有病”。他正在体验360度全视角的3D影片,测试完又在电脑里敲了几行代码。和大多数同事一样,他要一直工作到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春节后,他们工作室的第三部VR动画就要发布了,主角就是那只小蓝猪。
“VR(虚拟现实)视觉体验感很好,但应用场景太少了。” 相比之下,他更看好AR(增强现实)的商业前景,实现起来更容易。
2016年夏天,他曾和整个纽约都沉迷在一款Pokémon GO的游戏里。“怪物”被设计者隐藏在各个街区的角落里,走近才能触发,弹出一个AR界面以抓到它。
当初去美国,李唐就想做这样的游戏。然而,他在美国的工作,是在新泽西一家私人飞机公司,为全世界的富商和私企定制飞机内舱的装修设计,比如,把沙发换成两张椅子,“最有个性的也不过是一个香港商人定制的麻将桌”。
李唐在美国工作期间。 受访者供图
直到回到北京,他才和一群年轻人们开始自己的创业。在现在这家互联网公司,最年轻的员工是1997年的,比他小13岁。为了能走路上班,他在公司对面小区每月花2600元租了三居室中的一间。
他不喜欢待在超过50人的公司,不喜欢规矩太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公司一大,你就变成了流水线上的一环,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没什么区别,没劲。”
三四年前,他感觉一夜之间周围人都在创业。美国研究生班的两个同学回国打算做一个游戏项目,结果硬被投资人转成了VR项目,不然不投钱;回国后,他感觉身边是个人都在聊投资、聊区块链。
李唐并不知道3W咖啡,他记忆中的那条街是海淀图书大厦,小时候去买过奥数课本。他始终觉得,“资本总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什么,做好自己的事儿再说。”
他其实更希望做出打动人心的动画作品。
他们公司做的第一个VR动画电影叫“dreamcollctor(拾梦者)”。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把吉他走到一座废弃的立交桥下,把它扔了。一个老人捡起来,重新把断了的弦修补好,放进了一个袋子。在那个袋子里,还有很多人丢弃的东西。
在李唐和同事们看来,无论扔吉他的还是捡吉他的,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北京变了
“这几年国内发展得太快,陪我妈下楼买菜的时候,卖菜的让我用支付宝付钱,我才安上。” 同学聚会上,他第一件事就是看别人手机上有什么app,他发现在中国,手机好像可以搞定所有的事。
李唐还记得,2009年,他大学毕业之后,曾用flash为中国移动“智能展厅”做了一个动画,在LED大屏幕上展示用手机开车门。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手机可以控制汽车,对于还在用诺基亚彩屏手机的他来说,已经很新鲜了。
他并不知道,八年前那个用手机开关车门的操作,现在北京的“共享汽车”上普遍应用,他一度以为,这个“鸡肋”功能很多年前就淘汰了。
李唐在美国留学时。 受访者供图
李唐是公司里唯一的北京人。他家在南三环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上世纪九十年代拆迁分的公租房,50平米。从2000年开始到现在,每月房租一直是155元。
除了门口多了一个4号线、各种共享单车七七八八横在小区里,他觉得那个地方20多年没变。
李唐家从没想过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房子不是用来住的吗?有得住买它干嘛?”他不知道,周围的房价已经涨到5万5一平米了。
他对北京春节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年三十晚上到奶奶家,和表姐抢着看谁先吃光盘子里的油焖大虾,和表哥组队在红白机玩坦克大战。表哥拎来一箱二踢脚,带着他在奶奶家四合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核桃树下放炮。
第二天一早,大人带着他们到王府井吃麦当劳,他经常看见外地游客坐在麦当劳叔叔身上合影。
小时候,他也跟着父亲去什刹海划过冰,冰面疙疙瘩瘩的。而现在的什刹海,到处是戴白帽子举着小红旗的游客。拐角那家一进门就有人招呼“来了您呐“的炸酱面馆早没了,但是街上出现一连串挂着“老北京炸酱面”牌子的饭馆,老板的口音各不相同。
33岁,我还是我
在美国的大部分时间,他生活在新泽西。对这个城市,他心存好感。
门前屋后都是草坪,秋天松鼠会突然跳到窗台上。野鸭经常排着队摇摇摆摆地过马路,他停下车等它们过去。有一天早上出门,一张纸条夹在自己那辆银色雪佛兰的雨刷器上,上面写着“你的车胎瘪了,赶紧去打气”,他忽然小感动了一下。
纽约的Guitar center是李唐最喜欢去的地方。他随手拿起几千块钱一把的吉他弹上一曲solo,经常有黑人大哥走过来,拿起另一把和着旋律即兴配合。
回北京后,他也去了新街口的吉他店,顾客大多是同龄的家长,领着六七岁的孩子找辅导老师报班。
“在美国,人和人太不一样了。在中国,又都太一样了。”他和好朋友小伟,这两个“80后老炮儿”一到周末就去滑雪。小伟说,国内总觉得30多岁就该结婚成家生孩子,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开始养老,“可我美国同学很多30多才刚念完书,正年轻呢。”
“可那是人家的国家。”小伟出国后,第一次觉得春晚没有那么难看,春节当天是不放假的,但他到了周末回到华人朋友家吃饺子,一边看春晚录播,一边看b站的弹幕吐槽,“每一句中文你都觉得亲切。”
李唐(右)和回国后的同事小伟。 受访者供图
回国半年,李唐胖了三斤。在美国工作时,他总担心十年后变成自己的领导那样,整天把“我90年代就会用maya了”挂在嘴边,但实际已经停止学习,就惦记着假期到拉斯维加斯去。现在,他忙着跟上北京忙碌的脚步,跟上互联网的脚步,不再想这些。
从美国回来时,他的包里装着一台高配电脑,一副滑雪板,一把吉他,两本翻旧了的趣味数学,一个游戏手柄。这些东西,现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15平米的出租屋里。
“这就是我的全部。很多事看起来有了改变,可我还是我。”他低下头,几秒钟后又抬起来喃喃自语,“是不是太随遇而安了,我该改变吗?”
回国前,美国的华人朋友一起陪他玩了最后一局狼人杀。他抽到了最喜欢的角色——平民,“平民没有身份压力,可以自由选择站在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