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下午13时,从英国爱丁堡大学毕业已一年的苏苏午休醒来,久违地在校园邮箱发现一封匿名邮件,标题是“Truth hurts”(真相残酷)。
这封只有短短几句话的邮件,让苏苏意识到,自己异国恋的男友Quentin,在法国波尔多有一个交往十年之久的女朋友,同时还在爱丁堡大学“玩弄”别的亚洲女孩。而邮件的发送者,正是这场“恋爱骗局”的另外两位受害者:在爱丁堡大学就读的印尼女孩和中国女孩。
苏苏没有预料到,这封邮件将开启她和多位“恋爱骗局”受害者近两年的联名投诉,投诉的对象是她们共同的“男友”——爱丁堡大学信息学院博士后、研究助理Quentin Rouxel。
其中一位“恋爱骗局”受害者小缘介绍,“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受害者至少有10人,都是在爱大的女性亚裔学生,其中1位是印尼籍,剩下的都是中国人。”
经过受害者们近两年的联名投诉、当事人审查以及处理程序,2022年4月22日,校方向投诉者通报,涉事人员(Quentin Rouxel)已违反3项校规:尊严和尊重政策、亲密关系披露政策以及员工使用社交媒体政策。
当地时间5月14日,爱丁堡大学信息学院副院长Frank Keller向投诉者通报称,依据处分程序,涉事人员已不再为该校工作,此后将从严审查该校实施的员工培训政策。
截至发稿,Quentin本人及其实验室共事者尚未就此事回应。
爱丁堡大学、实验室官网Quentin Rouxel个人简介
藏在交友软件里的“狩猎”
苏苏在交友软件Tinder上划到Quentin时,是2018年秋天,她刚进入爱丁堡大学读硕士。
“我的人类奴隶的服务还不错——我的机器人主人。”这是Quentin在Tinder上的自我介绍。简介还显示,Quentin 25岁,法国波尔多人,目前在爱丁堡大学担任研究人员。
第一次约会时,Quentin就向苏苏展示自己的机器人研究。苏苏认出,Quentin研究的正是 “全校最贵”的NASA Valkyrie机器人。
苏苏所在的学院与Quentin所在的信息学院楼相连,每天下课回家时,她总能从研究大楼窗外看到Quentin所说的NASA机器人。官网上显示,该项目耗资200万美元,不仅在英国独一无二,也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形机器人之一。
苏苏在网络上搜索过Quentin的简历,研究经历都对上了,唯一有所出入的是Quentin的年龄——当时28岁的Quentin声称自己25岁,与苏苏年龄相仿。
在同校科研人员的身份背书下,苏苏高筑的戒心逐渐松懈。两人关系日渐升温,开始了正式交往。
每次约会的次日早上,Quentin总背着书包飞奔去实验室,“显得他工作量特别大”。后来苏苏才知道,这位“时间管理大师”很可能正赶着去见另一位女友。工作之余,Quentin常把机器人研究的影像发给苏苏。后来苏苏才知道,这些机器人的影像也被Quentin转发给多位女友。
Quentin常向苏苏抱怨科研压力,“导师给自己很多发表的压力,博士后拿教职的竞争激烈,找到教职遥遥无期。”这使得苏苏对Quentin的学术身份深信不疑,同时,也不得不理解作为科研人员的恋爱压力。
一年制硕士即将毕业,为了能留在英国,苏苏边在语音芯片公司工作,边尝试申请Quentin所在学院的博士。申博失败后,苏苏回了国,但依然保持着与Quentin的异国恋情,每天与他视频聊天,期待申请到英国或欧洲的博士,尽早进入两人规划的生活。
直到2020年8月,苏苏收到那封“Truth hurts”为题的匿名邮件。
第一次联名投诉
2020年8月底,苏苏和匿名邮件背后的印尼和中国受害女生联合,第一次向Quentin所在的信息学院递交投诉信。
这封英文投诉信列出Quentin的四大违规行为:利用权力关系欺骗学生、物化和歧视亚洲女性、不对等信息下的同意属于欺骗行为、存在潜在持续性捕猎行为。
在长达8页的补充证据中,几位投诉者列出Quentin在Tinder上相互矛盾的征友主页、与多位亚裔女友的合照,以及聊天记录中雷同的机器人研究影像。
苏苏和其他两位投诉者希望,“这封信能替我们收拾Quentin”。她们也希望学校给予重视,能对Quentin做出警示,以“避免我们的故事重蹈覆辙”。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校方除了对Quentin进行了一次问询,并没有做出实质处置。
2020年9月,苏苏收到信息学院院长的邮件,信中驳回了三位受害者的投诉请求。邮件称,第一,经过调查,校方认为此事属于员工的私人生活,学院无权干涉;第二,每位投诉者都是在自愿的情况下,和Quentin进入交往关系的;第三,针对投诉者陈列的四条违规行为,校方从Quentin那里没有得到任何证据,因此并不成立。最后,校方为她们推荐了心理咨询服务。
三位投诉者不能接受这一回复。苏苏形容校方的回复“就像是故意屏蔽了我们的证据”、“虚伪的学院和Quentin沆瀣一气”,而几位受害者的多日努力更是“拳头打在了棉花团上”。
一位投诉者猜测,这件事情因为有了学院纵容Quentin,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得到了默许,说不定还会东山再起。
苏苏收到校方回复信的6天后,9月30日,Quentin在Tinder上改名换姓,再度活跃起来。这一次,他是法国科研工作者Guillaume,所属单位是法国波尔多大学,工作是机器人学研究人员。
Quentin不同时期的Tinder主页
“狩猎”仍在继续
苏苏的故事仍在重复。
2020年10月,英国因疫情封城很久,爱丁堡大学学生小文的好友们相继回国,只有她留守学校。在异乡倍感孤独的她,初次尝试Tinder交友。
第一次见面,对面的法国青年Guillaume用了很长时间聊自己对研究有多热爱(电视剧)、为什么选择机器人学这一研究方向、行业前沿研究等等。甚至,他还会结合小文的专业研究方向,主动谈起学科交叉等研究话题。
小文回忆,自己当时确实对科研人员抱有天然好感。“我有几位从事科研工作的亲友,此前接触过的科研人员都非常温和、真诚,所以在确认Guillaume模糊的‘科研人员’身份,并感知到他对科研的热情之后,我对他的好感与信任确实增加了很多。”
在约会初期,Guillaume为小文量身订做了一次“确定正式关系的正式表白”,这使小文对他和这段关系更加信任。
在与小文交往的同时,Quentin没有停止“狩猎”其他亚裔女孩。
2021年3月,在爱丁堡大学读研的小缘偶然结识了名为Guillaume的法国男子,对方称自己在爱丁堡大学做研究。小缘称,自己并不太会因为研究者身份放下戒心,但Guillaume给自己发的项目流程图上,确实有爱大的logo,聊天中常见的实验室照片,也让她相信这位科研工作者在努力工作。
与此同时,地球另一边的苏苏在投诉失败后,将这段记忆搁置起来。直到2021年12月20日,苏苏尝试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以文字和播客形式发表在非虚构写作平台。
12月21日凌晨1点,小文读到了苏苏被Quentin欺骗的遭遇,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小文邮件联系了苏苏,告诉她,Quentin还在继续行骗。
为了找到更多受害者,苏苏以“狩猎亚裔女性的法国男人”为题,制作了中日韩三语警示海报。12月23日,小缘在群聊里看到这张海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可能是正在和我约会的法国男子”。
小缘给“男友”发了消息,质问他“狩猎”亚洲女孩的事件。他回答“You already know”(“你知道了”),小缘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接着,小缘联系了海报里的邮箱,认识了苏苏,并被拉到受害者群聊。她发现,Quentin在跟自己约会的半年多里,同时狩猎的还有至少三个人。
中国面孔=完美受害者?
回顾这场“恋爱骗局”,小缘发现,目前所知的十余位受害者(部分受害者放弃联名投诉)都是爱丁堡大学的女性亚裔学生,1位是印尼籍,剩下的都是中国人。
在这些亚裔女孩中,Quentin打造了不同的年龄和科研人设:在两位对读博有美好憧憬的女生面前,Quentin是25岁、“学业有成,头脑聪明的成熟学者”;在已经读博的女生面前,他是31岁、求职之路漫长的“苦命小学者”。
在恋爱过程中,几位女孩在发现对方谎报年龄、行程后,总是不约而同地告诉自己,“要尊重对方的隐私”。
一位受害者曾问过Quentin,是否自知对亚裔女性有偏好,他说“我不清楚,或许有吧,但我不喜欢那种顺从的日本女人。(I don’t like the Japanese obedient type of women)”另一位受害者质问Quentin 的亚裔女性偏好时,对方答“只交往过两个,但都是白人”。
小文认为,Quentin正是利用亚裔女性对西方约会文化的陌生,以及亚裔女性在欧洲被孤立的脆弱心态,在约会前期假装对受害女生认真倾听、悉心照顾,增强女性对他的情感依赖。当女生开始完全信任依赖他之后,他就会玩消失、对受害者进行服从性测试。
再次发起联名投诉
2022年1月28日,下午六点半,包括苏苏、小缘、小文在内的五位受害者向爱丁堡大学联名投诉Quentin Rouxel。
投诉信及详细证据递出后,校方回应,由于Quentin是学校的雇员,事件将由校方HR团队全权负责。2月中旬,两位调查员(均为学校的教职工,其中一位是华裔女性)联系了投诉者,并进行了问询。
4月22日,校方向投诉者通报,涉事人员已违反三项校规:尊严和尊重政策、亲密关系披露政策以及员工使用社交媒体政策。
然而,从2020年第一次投诉至校方对Quentin的违规通报期间,校方对其并没有停职处理。
小文认为,校方当时的这种反应对狩猎者而言是极大的纵容。
收集举证与校方的调查流程对受害者的二次精神伤害极大,与此同时,这一程序给Quentin的回应创造了极大便利:他仅仅需要参加两场会议、口头回答几个问题。
此后近三周,苏苏等受害者多次向校方询问处理进展,但校方并未回复具体时间。
5月14日,爱丁堡大学信息学院副院长Frank Keller向投诉者通报称,依据处分程序, Quentin Rouxel已不再为该校工作,此后将从严审查该校实施的员工培训政策。
近两年的投诉似乎有了个结果。
苏苏认为,中国留学生无论是从媒体、政治参与、权力意识、性别意识都和所留学的西方国家是非常不一样的。“在投诉过程中,我不知道怎么去找支援自己的人。”
小文则认为校方的处理结果“很模糊”:即使学校称他不再为爱大工作,但并不代表他的导师会放弃和他继续合作项目,学校、实验室官网和他正在参加的一个Fair-Space项目官网也并未消去他的名字。
小文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Quentin的中国导师Zhibin (Alex) Li在知晓第一次投诉的情况下,仍与他续签合同,还共同参与了帝国理工大学的研究项目。因此她怀疑,“这次Quentin不太可能被彻底赶出爱丁堡”。
截至5月22日,爱丁堡大学、实验室,以及Fair-Space项目官网仍能检索到Quentin的个人信息,但信息并未显示照片,Quentin本人及其实验室共事者尚未就此事回应。
(本文出现中国女性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