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移民群体的扩大,一些子女将父母带去国外,又因忙于工作和生活,对父母疏于陪伴。脱离熟悉环境的中国老人们,只能在教堂里彼此慰藉,消磨晚年。
雪一融化,小城圭尔夫的夏天就到了。
暑假来临,学生们离开后,城市便陷入空寂。
我在中餐厅已打工多日,一同打工的学生们回国了,只剩下我自己浑浑噩噩昼伏夜出。
夏天时由于生意惨淡,我每天少了十块钱的收入,十块钱可以买一盒打折牛肉,或是两袋全麦面包,一度是我一天的生活开支。
房东老胡看出我的窘境。有一天,他跟我说:“李渔,要不你跟我去个地方,我带你改善改善伙食。”我欣然同意。
周末,我们坐在他的破烂丰田里出发。
出了居民区,风景更加荒芜,车窗紧闭,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就在我担心这辆机器是否会散架时,一座教堂在前方出现。老胡慢慢悠悠把车停好,拉开车门,手指着教堂门口,“李渔兄弟,欢迎来到我们这个充满爱的大家庭。”
老胡的表情十分严肃,他信教我是知道的。
在我住进他那所老房子之后,隔三差五,他就要向我传教,我都婉言谢绝了。这次他直接说“吃饭”。
在贫困时,这就不好拒绝了。
01
进了教堂,我有些讶异,在圭尔夫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华人坐在一起。教堂的牧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台湾男人,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衫,没有领带。眼睛不大,戴着金丝眼镜,总是面带微笑,读《圣经》时声音温柔。他念一段,画个十字,说一声“阿门”,下面的人便跟着说一声“阿门”。
台下有年轻学生,有家庭主妇打扮的中年妇女,但更多的是老人。他们双手合十,头部低垂,看过去一片银丝。分享时,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说话慢慢悠悠,多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其他人总是听得入神,随着故事跌宕起伏或是欢喜或是叹息。
老胡来教会久了,熟悉每个老人,悄悄向我介绍起来——操着东北口音的是刘玉兰姐妹;被好心人捡到钱包的是杨树华兄弟,他来自天津,以前信佛教;那对老夫妻是上海人,老头子是大学教授,儿女都是博士,全在国外。活动结束,盼望已久的饭菜来了。我和那对上海老夫妻坐在同桌。
老头儿一脸严肃,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老太太就好多了,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我:“弟弟,你是哪里人啊?第一次来教会吗?”她管我叫弟弟,我管她叫奶奶。
奶奶姓冯,老头儿姓张,两个人结婚五十几年,他们入教时,上海还没解放呢,回忆起来,冯奶奶就激动,声音像缓缓流动的河,“蒙主恩赐,一直都活得这么好。”
她双手不停颤抖,老头儿见了,训斥她:“身体不好,就别多说话。”说着把她双手轻轻抓起,规规矩矩放在腿上,又夹起一片油菜,递到冯奶奶嘴边,冯奶奶不吃,他一副命令口吻:“张嘴。”
直到看着她一口一口咽下去,才看向我,略带抱歉的语气:“这位小兄弟,不好意思,我老伴身体不好。”他告诉我,冯奶奶从前不这样,自从头一年生病之后手脚就不利索了,不过多亏主保佑,手术一切顺利,虽然还要靠助行器,现在已经可以出门。
我告诉他们我正在读书,两个人又露出赞许的目光。冯奶奶说:“读书好,我们孙子也正读书呢。”“哎呀,你和人家说这些干嘛。”老头不让老太太说话,老太太低着头,眼里颇有些不满。
那时我已经看出来,张老头是一家之主,大男子主义。他性格倔强,好强,饭间不停地念叨加拿大这福利制度养懒人,在教堂前排队领饭的流浪汉,好胳膊好腿不去工作,主知道肯定惩罚他们。他说话时谁也插不上嘴,只有冯奶奶不停阻拦,“这不归你管,这是人家当官儿的操心的事情。”
等到老头儿去上厕所,老奶奶悄悄告诉我:“小兄弟,他这臭脾气,改不了了。”我问她两个人怎么想到来圭尔夫生活,老奶奶忽然叹了口气:“这不是儿子决定的么。”
老太太说他们一儿一女,女儿去欧洲读书后在那里定居了。儿子来了加拿大,一路读到博士,在多伦多一家公司任职。站稳了脚跟,便把父母接到身边来。
可是没住两个月,老头儿就待不住了,他总觉得住在儿子家里碍手碍脚,他一辈子当家习惯了,在异国他乡,反而要靠着儿子生活,他不想留在多伦多,吵着要回上海。儿子好说歹说把他劝下来,听说圭尔夫最适合养老,离多伦多也算不上远,于是在这边给老两口租了个公寓。
我说:“冯奶奶,你儿子可真好。”她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拿出张照片给我看:她和张老头坐在正中央,背后站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这是我儿子”,一个短发纤瘦的女人,“我儿媳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白色连帽衫,站在老太太旁边,冯奶奶指着这个少年,脸上洋溢着幸福,“这就是我孙子。”
孙子以前常常来看望他们,跟着父母一起,每周末一起从多伦多到圭尔夫。两人早早收拾好房间,听着圣经,端坐着,盯着墙上时间滴滴哒哒走,等门铃声响起。在宝贵的团聚时刻,三代人坐在一起,问一问孙子的学习,讲讲故事,然后一家人打一小会儿麻将。
冯奶奶说,“我们这个岁数,还能有什么期望啊,无非就是看看孩子,看一眼少一眼。”只是后来孩子来得少了。冯奶奶说,儿子去了美国发展。“他也想接我们过去,我们没答应。
孩子有孩子自己的事业,我身体不好,去了不是累赘么。倒不如就在这里住着,反正两个人呢,自己照顾自己也没什么问题。”
加拿大不像上海那般热闹,可以去菜市场转转蔬菜,可以和左邻右舍一起晒晒太阳,圭尔夫没有熟悉的街角弄堂,没有亲人邻居,儿子一个月才能过来一次,孩子不在身边,生活没了重心。冯奶奶不像她老伴儿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老头儿怕她寂寞,便想办法联系上了本地的华人教会。
每个礼拜去一趟,算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这些故事听得我心酸,想起启程来加拿大那天,爷爷奶奶站在老家门口,一直望着我的车子远去,于视野中渐渐消失的景象。张老头儿回来,冯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小兄弟,你人这么好,主一定会保佑你的。”然后要张老头儿把地址给我写下来,特意叮嘱,“有空你一定过来。”
02
他们住的地方和我隔了几条街,算不上近,在去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上。
那段时间,我白天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工作。生活上能省则省,公交车当然舍不得坐了,无论去哪儿全靠两条腿。
有一天路过街角,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是张老头儿,他站在公寓门口,手上拎着个袋子,似乎才从超市归来。看我走来,他露出生气的表情,“小李,你不是答应过要来么?你奶奶天天在念叨着你呢。”
一句客套话,他们竟然当了真。老头招呼我进了家门,冯奶奶正坐在沙发上听《圣经》,见我进来,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想要扶着助行器站起来,老头儿过去搀她,“你好好坐着,不要动。”给我倒了杯温开水,带我参观起房子。
他们的房子被树木环抱着,露台后的密林一眼望不到头。蝉在肆意鸣叫,蝉不鸣叫时,整个森林显得空空荡荡,听不到半点声响,住在这里虽然安宁,想必也是寂寞的。
人寂寞时,芝麻粒大小的事情也变得格外重要。冯奶奶拉着我絮叨起自己昨天在路上看到的死松鼠,大概是被车撞死的,横着身子在道路中央,张老头拾起来,在树底下挖了个坑埋了。
她又问我为什么没去参加教会活动,我不好意思说我上次去蹭吃蹭喝,只说自己忙,忙着读书,忙着工作。问她教会的事情,她娓娓道来,“哎呀,上个礼拜你没有来,刘玉兰带着大家去挖韭菜了。”
张老头儿插话说:“那不是韭菜。”
“你不懂,那就是野韭菜。”
两个人因为是野韭菜还是野草拌嘴,最后他们说,下次去问问刘玉兰就好。
刘玉兰是那个东北大娘,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他们说刘玉兰很可怜,前年死了老伴儿,不过她的儿子还在圭尔夫,她和儿子一起居住,这么一看,也不知道她和他们两人谁更可怜一些。
刘玉兰年轻时在农场插过队,最熟悉庄稼和野草,所以对什么地方长什么野菜触类旁通。每个周末,她出现在教堂,手上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采集的各种植物,蒲公英、野生荠菜、还有一种叫做麻绳菜的,听说味道有些酸。
张老头儿对此不屑一顾,“人又不是动物,天天吃草干嘛。”张老头儿说如果不是是草,为什么超市里没有卖的,冯奶奶说不是草,他依旧坚持,还说只有动物才吃草。
嘴上这么说,冯奶奶让他去摘野韭菜,他还是去了。他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把草,叶子比韭菜宽,一根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绿生生的很好看。刘玉兰告诉他们,这东西用鸡蛋炒过味道更好,他却迟迟不动。他说等下次聚会,要是刘玉兰还活蹦乱跳的,他才吃。
我出门时他们还在念叨这个事情,张老头儿说:“小李,下次过来咱们一起炒着吃。”
我说好,不过我始终没吃上,下次又见面时,那个野韭菜已经坏掉被倒掉了。
03
我知道两个老人的心意,他们盼着我去,无非就是让生活能有个盼头在。
每次路过时,如果他们正巧在门口晒太阳,我会进去小坐一会儿,听他们聊聊教会上的那些老头老太太。
刘玉兰还在挖野菜。听说她已经挖到了圭尔夫的水库边上。张老头儿给她起了绰号叫“土拨鼠”,“他们告诉我,听说“土拨鼠”的儿子也不让她挖,挖的野菜家里人不吃,
她只好拿去送给教堂里认识的老头老太太们,送不出去的放置着,这些菜离不开土地,几天就枯萎了。枯萎的野菜只能扔掉。
只不过第二天依旧,刘玉兰等孩子出了门,拿着小铲子,拎着一个小布袋子,坐上公共汽车,随便找个站下来,在公园里佝偻着腰,看到个野菜便开开心心地挖出来。
孩子不愿意让她去,因为她曾经走丢过。国内的城市街道直来直去,圭尔夫的街道往往是斜的,本来直直的道路,突然画了个弧线,一头扎进树林中。
春天的时候她忘了回家的路,她不懂英文,沿着反方向一直走,家里人报警,最后在几公里外把她找了回来。
张老头儿说,刘玉兰本来是不信基督的,走丢之后,她就信了。
孩子帮给她联系了华人教会,她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以赛亚书》上说:众人都是如同迷途的羔羊。刘玉兰迷路,她也是一只羔羊,冥冥之中,上帝把她引上了正途了。
后来刘玉兰买了个随身听放在身上,一边挖着野菜一边听着上帝的指引,两不耽误。甚至带领着教堂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
在她的带领下,这些中国老人都成了勤劳的“土拨鼠”,成群结队在教堂后的草丛、灌木丛里游荡。冯奶奶很羡慕她们,冯奶奶说,他们每天有个事情忙碌,总归要比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好。
有一次教会里的老人们忽然聊起将来。
“你说一群快入土的老人聊未来可笑不可笑。老人哪有什么未来呢?无非是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去见慈父上帝。”张老头儿嘴上逞能,但是冯奶奶说,谁还不怕个死呢,再豁达的人也怕死。
牧师邀请别的城市的牧师过来,据说他有些神能。老人们对此兴高采烈,一个一个请牧师看。
张老头儿不屑一顾,但是冯奶奶去问了儿子和孙子,那个人说,冯奶奶的儿子和孙子好得很,只要平时多注意休息,多吃些水果,自然天父会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
这让冯奶奶很是开心,她又问自己的身体,那个人说冯奶奶身体肯定能好,多吃一些蔬菜,蔬菜可以净化血管。
他说冯奶奶的头顶上散发着光芒,是天使在一旁保佑着。张老头儿很高兴,说:“这回你可放心了吧。”他们要把这些告诉儿子和孙子,他们听到这些,一定也会开心的。
04
冯奶奶和张老头儿常常跟我说他们儿子多么了不得,他一个人在海外打拼,现在出人头地、有模有样。
又说他们的孙子多么聪明,数学可好了,个子又高,长大了肯定比明星还要英俊。
整个夏天,他们都在等待着儿子和孙子到来。可整个夏天,儿子和孙子都没有来。冯奶奶说他们都忙,抽不开身。儿子托人带来了保养品,鱼油,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张老头儿把这些盒子放在柜子里,柜子里摞了几层,盒子上落了灰,他小心翼翼摆放整齐,免得灰飘出来。
他说送来他们也吃不了,可儿子还是买。“既然他想买,那就随他去买吧。”
之前每次去看望老人,离开时,张老头儿都要把我送到门口,他站在道路那边,我站在这边,我们挥手说再见。
儿子、孙子没有来,那就没有来吧。儿孙在不在,他们也是这样过着。异国他乡,每个人也都是这样宁静地过着。
后来夏天结束了,城市热闹起来,餐厅老板恢复了工作时长,我又找了一份新的兼职,生活好了一些,不至于坐不起公交车了。大家自己顾着自己生活,我搬了家,日子一久,我就忘了冯奶奶和张老头儿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老胡,他说你知道么,那个老太太死了。我“哦”了一声,心里面有些难过。
不过日子久了,也就平静了。独居在异国他乡,人和事像树上的叶子,悄无声息的生,悄无声息的落。
华人教会依然在,新的人来,旧的人去,像叶子般飘落的人,顶多引起人一两声叹息,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