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手持中文牌子的抗议者参加在华盛顿2020年6月6日举行的反警暴游行。(美国之音记者文灏拍摄)
就读于耶鲁大学英文专业的黄艾琳成长于新泽西州一个小镇上。今年20岁的她从小到大很少和来自中国的移民父母讨论美国的种族问题。日前黄艾琳为非裔美国人弗洛伊德之死发表一封题为“我们和非裔站在一起,耶鲁华裔学生写给爸妈和华人社区的公开信”,掀起了一场美国华人社区的辩论。
艾琳的父母在90年代初以学生身份来到美国,分别读取博士和硕士学位。那时,作为外国人的夫妻俩不时会遭遇来自本地人的歧视言行,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太在意。努力为自己和艾琳打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是他们心头的首要任务。
艾琳的妈妈说:“我知道我是第一代移民,我知道我会在一个理念、行为、习惯很多都不同的国家...我觉得(歧视)不合理,但是我没有太想到说一定要置身于追求平等,一定要积极反抗这些东西。我们的工作啊生活啊都是相对安定的。它不影响我们继续努力,继续给孩子打造环境,不影响这些主要的工作,那我们就选择没有真正地去参与(反对歧视的行动)。”
由非裔美国人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全美反警暴和种族歧视的抗议已经超过了三个星期。尽管抗议的规模在不断缩小,但抗议带来的影响已经深入社会多个层面。美国高具影响力的独立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调查显示,近70%的美国人现在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这一曾经充满争议的社会运动。69%的受访者表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就种族问题与他人展开过对话。社会各界的名人、品牌、机构纷纷发声支持。曾在相关问题上争执不下的国会两党也各自推出警察系统改革法案。就连一些抗议的对象---警察---也对示威者的担忧表达了理解和共情。
在许多美国华裔乃至亚裔的初代移民家庭里,种族歧视这样的社会问题并不是两代人常常讨论的话题。如今,这一点也在发生改变。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华人二代们开始积极地和他们的家长们展开沟通,希望帮助他们了解作为移民的他们可能忽视了或是不熟悉的有关美国种族问题和民权运动的概念和历史。
历史知识的不对等
微信上的不实信息无处不在,也难以辨别,但它依然是许多美国华人移民们了解世界的窗口。一些华人二代孩子们看到了这一点,决定在微信上发表公开信,和他们的长辈展开交流。
黄艾琳就是最先站出来的一员。在她的题为“我们和非裔站在一起,耶鲁华裔学生写给爸妈和华人社区的公开信”中,她对华裔社区在弗洛伊德之死后表现的冷漠表示失望,并鼓励大家积极了解少数族裔在美国的历史。这封信得到了超过二十名华裔和亚裔学生的联名签署。
公开信的作者黄艾琳(照片由本人提供)
艾琳对美国之音表示:“我真的无法将(弗洛伊德之死)的画面清除出大脑,所以我写了这封信。我真的无法对这些抗议保持沉默。”
“乔治·弗洛伊德的遭遇曾经发生在19世纪的中国劳工和陈果仁身上,并将继续发生在我们和所有少数族裔身上,除非我们不再保持沉默。沉默从未保护过、也永远不会保护我们,”艾琳在信中写道。
陈果仁(Vincent Chin)是80年代一次种族仇恨犯罪中的受害者。当时,因为来自日本的竞争,曾经的美国汽车城底特律的汽车工业状况每况愈下。1982年6月19日,一对白人父子在一个停车场将华裔的陈果仁用棒球棍杀害,并称是他这样的人导致了这对父子的失业。最后,这对父子被罚款3000美元,没有坐牢。
艾琳说,父母辈的移民家长们对60年代民权运动的历史和意义缺乏了解。
“他们是在民权运动后才来的美国,”她说,“他们不了解美国黑人是如果通过一系列抗争才让他们自己能正当地存在于社会中,茁壮成长并维持这一点。他们的抗争也让其他所有少数族裔能茁壮成长。(家长们)并不知道黑人运动人士为去除种族隔离做的贡献,为废除种族歧视性的国籍和入籍法所做的贡献。”
艾琳指的是1965年的《移民和国籍法案》(Immigrations and Nationality Act of 1965)。这一法案禁止了在接收新移民中以种族和国籍为基础的歧视。
艾琳的妈妈也表示,自己的确缺乏对这段历史的了解。
她说:“其实我们和孩子之间的知识不对等还是挺大的,对美国的华裔历史,美国的黑人历史,我们知道的和关注的比较少。很多家长,真的是要看看自己移民来的国家的历史性的东西,一些社会性的东西。”
印第安纳大学历史系教授艾伦·吴(Ellen Wu)认为,不仅是移民,许多美国本地人也对这段历史缺乏了解。
“许多美国人没有接受对美国历史提供深入理解的教育,不了解种族主义的历史,特别是反黑人(Anti-blackness)的种族歧视,”她说。“从奴隶制到种族隔离,到现在的大规模监禁和警察暴力。我想许多美国人,无论他们是不是来自移民家庭,我们都不具有对这段历史的深刻了解,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甚至大学也没有。”
1921年的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Tulsa)种族暴乱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当年,白人暴徒攻击并洗劫了有着“黑人华尔街”(Black Wall Street)之称的全美最富有的格林伍德黑人社区,造成上百人受伤、数十人死亡和百万美元的财产损失。没有黑人居民在事后得到补偿。这场暴乱不常在学校的历史课程中被提起。2019年,一部以此为背景的电视剧《守望者》(Watchmen)热播后,许多观众惊讶地表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模范少数族裔
艾琳的公开信发表后,仅在发表的媒介---微信公众号“美国华人”---上就吸引了超过10万的阅读量,反响超乎想象的热烈,支持与反对并存。
在文章的评论里,一位网名为JC的读者认为,陈果仁案只是个案,30年里才发生了一起,而华人常常被黑人抢劫、殴打和谋杀。此外,他还谴责抗议中的打砸抢行为。
“黑人被歧视不是他们的肤色,是他们的行为,不要本末倒置,”他写道。他的评论收获了超过1600人的点赞。
另一位叫做书玉的读者表示,华裔并非像艾琳所说的那样对种族问题冷漠,民权运动时也有华裔的参与,与其他族裔一起争取平等权利。
她写道:“你们同样站在华裔前辈的肩上,走在他们开辟的路上。”
在反对的声音中,最常见的论点是非裔美国人的现状,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社会上,是他们不努力的结果。而华人如今在美国的高收入状况,是华人努力的结果。
在艾琳文章的英文版下,一位名为Jackei的读者写道:“亚裔并不欠非裔美国人什么。亚裔今天拥有的从来不是别人施舍来的。亚裔拥有的是他们通过几代人的努力积累下来的。”
另一位读者Razos写道:“黑人就是懒。他们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玩上,而不是做作业。然后说是系统性的歧视让他们没能获得教育。”
专家们表示,这样看似有理的论点,忽视了历史因素。
1965年的《移民和国籍法案》除了扫除制度中的歧视,同时也鼓励职业从事者和有特别技能的个人移民来美国。这在一定程度上注定了来到美国的移民本身的经济水平和教育背景都不会差。
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亚裔美国人和外海亚裔研究教授伊琏·金(Elaine Kim)对美国之音表示:“许多亚洲移民都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来自城市而不是乡村。他们通常至少有高中学历,一些人从事过技术性和职业性的工作。”
1998年,金教授在聚焦社会问题的季刊《社会正义》(Social Justice Journal)上发表文章《“至少你不是黑人”---美国种族关系中的亚裔美国人》(“At least you are not black”---Asian Americans in US race relations)写道:“历史上,美国的移民政策青睐中产阶级的亚裔移民:1965年前偏爱商人和外国学生,而不是劳工。直到1980年代前为止都更欢迎城市里的职业工作者。从比例上说,与其他有色人种相比,中产阶级在亚裔美国人中占比更高,包括南亚和菲律宾人。”
她说,把这样的亚裔移民群体和在奴隶制废除后从零开始的、受到种族隔离等制度性歧视的黑人做比较,是在”拿橘子比苹果”。
在哈佛学习英文专业的19岁华裔二代朱锟也这么认为。在读到了黄艾琳公开信后,朱锟也写了一篇题为“响应耶鲁女孩,哈佛大学生也有话说”的文章,发表在微信上。
微信上另一封公开信的作者朱锟(照片来自本人)
他在文章中写道:“虽然华裔非常努力,但是我认为将努力工作看作是华人独有的文化是一种自负的看法。认为黑人不想送孩子上好学校,不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也不想自立更生,这样的想法恐怕是一己之见...是的,移民很艰难。我的父母不得不克服许多经济、社会和文化的障碍,我永远也无法体会到他们为让我成为今天的我而承受的艰辛...自力更生是一种崇高的信念,但数百年歧视黑人的社会态度和制度让他们的自力更生变得比华人要困难得多。”
他对美国之音表示:“华裔美国移民在来美国之前大多已经具有高教育背景。而这一点会带来更大的成功。”
任何一个亚裔美国人对“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这个词都不会陌生。模范少数族裔指的是移民中在移民国取得了高于平均水平成就的少数族裔群体。这个词在美国最初被用于形容日裔美国人,随后扩展到了整个亚裔美国人群体和犹太裔美国人群体。如今这个词主要指包括华裔、日裔和韩裔在内的东亚裔和以印度裔为主的南亚裔。
印第安纳大学的吴教授指出,模范少数族裔的概念产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初始。那时,亚洲逐渐变成了美国的外交前线,而当时国内的对于亚洲人的种族歧视不利于与这一外交重地的关系发展,于是,亚洲人和亚裔美国人的形象逐渐开始变得积极。同时,为了让美国主流社会接受和尊重自己的存在,华裔等亚裔群体也在刻意打造自己为了美好生活而勤奋努力的形象。
二战后不久,非裔美国人的民权运动开始兴起。吴教授认为,尽管亚裔的初衷是为了被接受,但模范少数族裔这个概念却在无意中被人利用,成为了分裂种族关系的道具。
她说:”一些白人开始指着亚裔美国人,直接拿他们和非裔美国人做成‘好和不好’的比较。当然,他们对两个族裔都做出了过度的概括。他们说亚裔是安静的,不“摇船”(rock the boat),不惹事。而非裔美国人却在街上抗议,等等。”
吴教授认为,模范少数族裔的概念让亚裔美国人享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舒适和安全,但她并不把这一点当作益处。因为这让美国社会忽视了一些深层次的不公。
她说:“如果你有这个模范少数族裔的概念,这似乎是在暗示,‘好’的少数族裔不惹麻烦,‘坏的’少数族裔才惹麻烦。把麻烦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自己,而不是提出更多的坦诚的问题,比如我们的社会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为什么机会、尊严和安全几乎都属于特定的种族。而种族本身只是一个概念,用来正当化不平衡的财富分配。
“我们真的想要这种不断繁殖不义和不公的生活吗?”
对美国的向往
对绝大多数移民们来说,愿意移民到美国,自然是看中了这个国家的种种优越之处。刚来到美国时,黄艾琳的父母就觉得这里的各方面条件都远好于国内。
艾琳的妈妈举例说:“像我是个女生,从中国来的。在(国内的)公司里,被上司说不尊重女性的话,是很自然的。所以我到这里来,(发现)这里还挺尊重女性的。”
已经退休的伯克利大学的金教授在她1998年的文章里也写道了移民为什么会更倾向于遵守美国的现存制度和法律,而不是试图改变它们。
她写道:“对于大量的亚裔美国人来说...美国代表着‘允诺之地’或是‘梦想之国’...许多亚裔美国人依然觉得自己是美国的客人,或者说是在丈母娘家的儿媳。就像客人或是儿媳一样,她们要保持感恩,顺从,不抱怨。她要注意着规矩和主人的慷慨,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她又有哪里能去呢?”
阿拉斯加大学安克拉治分校的心理学教授E·J·R·大卫(E.J.R. David)研究跨文化心理学和亚裔美国人心理学等专项。他认为,移民们对美国优于他们出生国的的看法,有时会助长他们对美国社会中不公行为的忽视。
“尽管他们也许会发现美国不是完美的,”大卫教授说,“但他们觉得还是这里更好,这样的心理可能是为什么一些移民会忽略今天美国社会中的一些不正义和种族歧视。”
他认为,由于美国在全世界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它的文化是如此深入人心,这导致了美国文化中的一些反黑人的歧视因素在移民们到来前就已经被他们接纳。
他说:“美国有着一段种族歧视的悲痛历史...所以那些想成为这个国家一部分的人,比如移民,会表现出(带有种族歧视的)行为。对一些移民们来说,他们可能甚至觉得反黑人是在这个国家生存下来的必要条件。”
华二代:沟通是一个好的开始
黄艾琳说,自从她的文章发表后,许多读者都联系到她,感谢她的发声,让他们开始对种族问题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她说,一些读者的父母,乃至祖父母,都对她的文章表达了夸赞。
18岁的张晓慧就是其中之一。在耶鲁大学读历史的她说,自己的一家人在看了文章后都很喜爱。
“我把文章发给了我爸妈,”她说,“我发给了我所有的朋友。我的爸妈很喜欢。所以我们就把文章翻译成了繁体字,给我的祖父母们读。他们也很喜欢那篇文章。我从来没有亲身和(祖父母们)讨论过(种族主义)。但是看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好,这真的很让人鼓舞。”
张晓慧的母亲在纽约出生,父亲来自台湾。和许多华裔家庭不同的是,他们从小就教育晓慧要站出来反对种族主义。晓慧说,她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的歧视并不明显,她也从来不需要在警察面前小心翼翼。
“但这对我的黑人朋友来说就很不同,”她说道,“他们明白面对警察需要做什么预防措施,对警察该怎么说话,手应该放在哪里,当警察靠近他们的时候该做什么。”
她也认为,模范少数族裔的称呼也许让亚裔美国人感到安全,但这对其他族裔产生的代价非常不值。
在公开信发表后,艾琳和父母有关种族主义的对话多了起来,他们会一起讨论自己以前的反黑人情绪,开始了更多地阅读有关文字,弥补自己知识的不足。不久前,艾琳的父母也和她一起参加了在他们生活的城镇举行的反警暴抗议。
抗议的那天下着暴雨,但没有浇灭居民们的热情。
艾琳的爸爸说:“绝大部分的游行的人都很和平。这个游行的组成人,什么人都有...主流社会的反应,真的让我很没有想到。”
艾琳的文章收获的批评里,也有不少是纯粹的人身攻击,甚至称她是“华裔的耻辱”。但艾琳的父母依然非常支持女儿发声。艾琳说,她和哈佛大学的朱锟已经在微信账号“美国华人”里开办了一个名叫“心声”的专栏,编写和美国的社会问题有关的文章,比如警察系统、司法系统、美国华裔社区中的性少数、心理健康和平权法案等等。
“我想老一辈的人听得到他们养育出来的年轻人的想法很重要,”艾琳说。
朱锟也表示:“我们的出发点是爱,不是因为我们叛逆,想撼动现有的社会常态,或是挑战我们的父母。我们写这些信,因为我们关心他们。我们想分享我们作为美国人在成长过程中学到的东西。”
大卫教授认为,亚裔美国人站出来为平权运动发声很有必要,亚裔社区不应只独独重视经济上的成功。
“我想我们需要明白,”他说,“成功这个概念也包括了我们的社会健康与否。我认为,要让这片如今被我们叫做家乡的土地保持健康,最重要的、或者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保证不义、种族主义、和其他形式的压迫不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